静渊

君不悟(原创连载小说 慢慢更)

(一)双韵子

        整条步行街开到最晚的奶茶店快要打烊了,被天后唱红的“十里长街”上只剩下一对热恋的情侣,他们手里一人一半的烤番薯已经不再冒热气,但两个人还是黏黏糊糊的,对望能传情也能取暖似的,脉脉不语着守在街上。慢慢的两边骑楼上冷暖不一的灯一盏盏地暗了,连带着炉里的火光一起隐没。路灯在时缓时疾的北风里慢慢地眨眼,几乎要闪烁出拖泥带水的“吱嘎”一声。卖烤番薯的小贩拖着棉鞋把车往回推,他佝偻着身子,上坡的时候整个人被推车挡得严严实实,但行动之间不显吃力,到了平地甚至没有停下来喘喘,轻轻巧巧拐个弯,就钻进了小巷里。

        今晚生意不错,番薯都卖光了,只有几颗烤糊了的栗子还留在炉里。小贩在巷口停了停,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搜出一支“骆驼”夹在冻红的耳朵后面,再搓搓手压住膝盖躬身朝炉子里瞅了瞅,用火钳扒拉出一块还带点红的炭,就着点着了烟。就着这根烟带来的劲儿他抻拉着自己有意缩起来的各个关节,眼睛随意地点评这四周:跟出摊的时候相比巷口的小垃圾堆上多了两个大纸箱,看来环卫工又偷懒了一天,明天隔壁的小脚老太太估计就要骂街了。叠得不成章法的纸箱上居然还有发臭的菜叶子,这倒垃圾的手法可厉害,抛那么高。菜叶上矜持地蹲坐了一只土猫,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啧,喂不熟的小东西。他把烟用舌头顶到了嘴角,手在炉口停了停,不热,就直接翻了翻碎石,把几颗焦掉的栗子拣了出来。猫的鼻子动了动,脑袋往小贩的方向探了探,又故作矜持地缩回去,过了好一会,才扭扭捏捏地“喵”了一声。小贩只顾低头剥栗子,听到叫声抬头冲猫笑了笑,这抬头让月光寻到了机会,均匀铺洒在他的脸上——竟是和他佝偻的身子很不相称的清秀,只是缺了一侧眉毛,显得有些诡异。他挑了挑还剩下的半边眉毛,低头继续和栗子较劲。猫是明显不耐烦了,爪子扒拉开滴汤的菜叶,弓起身子炸了炸毛,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响,作势要扑。小贩左手夹了烟,用门牙把栗子磕开,草草扯下了壳朝猫丢过去,几乎是同一时间,那只土猫以能进马戏团的敏捷,后腿一蹬飞身起来把栗子接住,再漂亮地在空中翻了个身子,伶伶俐俐地落到地上,竖着尾巴走着标准的猫步离开了。几乎是几秒后,它原先占据的据高点带着汤汤水水和纸箱,兜头兜脚淋了小贩一身。

        “靠”小贩不敢张嘴,怕尝到什么不太美妙的味道,烟在闪避的时候离手,已经在一杯半倾倒的方便面汤里滋滋呼救,抱着迟早把猫炖一锅的心情,小贩把车拖到巷尾,草草锁上,转身进了门。黄色的灯光把他的影子铺在糊窗纸上,浑浊的玻璃和半旧的窗纸使他东缺西少地不完整着,几根锈了的护杆更拉扯着变形着他的走动,只是意外地显得舒展。再过一会儿,就响起了水声。

         水声盖住了细鞋跟扣在石板上的声音,鞋的主人巧妙地避开那一地的艰难险阻,硬是走得平稳均匀,轻重适中,像在提醒,又像在隐藏。水声和脚步声同时停止,过了一会儿,水声再次响起,只不过调子略有变化。那是一双黑色的缎面圆头高跟鞋,纤细的带子在踝骨四周繁复地缠裹,衬着玻璃丝袜的柔光,显露出一种病态的性感。那是一双年轻女孩的脚,支撑着骨肉匀亭的暧昧想象。女孩盘着一个一丝不苟的抛家髻,髻上缀着榆树枝。站在窗前,她颀长的脖子像躲避某种隐秘的疼痛一样举出一种端庄,然而如果能看到她的正面,却会发现她的表情无比凌乱。

         在她面前,窗上慢慢铺开淡淡的影子,虽然不如小贩刚刚回家时侯投下的影子轮廓清晰,却能让人笃定地相信那影子属于一个老年人——他的影子即使淡,仍能看出行动的迟缓,腰背的佝偻。然而,在淡色影子出现的同时,女孩不顾一切地蹲下,紧紧抠住自己的脚踝,屏住呼吸。

        影子模糊而色浅,似乎在提示屋主在离窗最远的地方找着什么。但女孩显然不这样认为,她的手因为用力白得叫人害怕。不过下一秒,窗户被用力推开,哐地一声过后再被反弹,被一只布满了老年斑的干瘦的手扶住,小贩只有一侧眉毛的脸在窗前出现,他关了手上的强光灯,因为光线变化,影子终于诚实地回复正常的深浅,他皱了皱眉,把嘴里的烟按灭在窗台上。再把窗细细锁上,熄掉了灯。

         女孩莫名地松了口气,蹲得太快,开叉附近的丝袜被勾破,她站起来的时候理了理裙摆,敛了敛不小心露出的,死气沉沉的肉色。她定了定神,取下按在窗台上的烟头,手指轻轻的抚上了黑色的烟头印。她的手指纤长白皙,是配得上削葱根的形容的,然而指甲却修得很短。三分袖的素缎高领双襟直盘扣旗袍还是最保守的样式:开叉在手自然垂下时候的中指指尖,无省平裁的款式更令她在取下烟头那一刻就没有停止过的颤抖被含蓄成死水微澜。






(二)替人愁

“我叫鲁韧家,今天加班晚了,就没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你说我正发愁要不要打车,就看见旁边小巷里走出来一个年轻姑娘。你说这大冬天的,一个小姑娘就穿一件旗袍,单单薄薄的,也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诶哟,定睛一看还有点眼熟。她失魂落魄地,一个人靠着车站牌一动不动。诶呀这不是作孽嘛,肯定是情场失意在糟蹋自己呢。警察您看啊,我这一根正苗红五官端正小伙子,跟人家搭个讪……”

“不好意思,这位先生,请问您要报告的是案情是什么呢?”这天值夜班的是个刚刚毕业的小伙子,显然还没习惯这种三纸无驴的报案人,没忍住出口打断。

“我们公司刚刚发了员工服,不厚,不过也能挡个风。您想哇,万一人家姑娘借了我的衣服,像当年白娘子借了许先的伞……”电话那头谈兴不减。

“抱歉打断您,先生,夜间警力相对紧张,请您尽量减少对案情无关内容的描述。”

“你真不给面子,凭实力单着呢吧?”对方沉吟了一下,加快了语速,“我刚刚走到姑娘附近,还没张嘴,人家就尖叫着跑掉了,鞋子也掉了一只。我是挺没面子的。不过重点是,我走近的时候发现,小姑娘长得很像之前我在寻人启事上看到的朱沉璧。”

电话的那头静了几秒,渐渐有键盘声传来,估计是小警察开了免提。他的语气突然严肃,“鲁韧家鲁先生是吧,麻烦您明早九点到市警察局来一趟,带上那女孩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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